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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5章 剔銀燈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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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嗬,據說馮老爺子前兩天剛剛過世,她雖是出室女,也該大功九月,這時候正在服喪,沒事兒跑出來做什麽?”

“就是呀,奇也怪哉,”琴畫也鼓起了嘴嘟囔著,“自打娘娘回京,來探望的就只有曉鏡她們幾個以前的丫頭,至於那些貴眷們,哪怕以前三兩日就要來抹牌聽戲的,多也不再上門了。這左夫人和娘娘的交情也不過泛泛,怎麽倒來了?”

青田將一肘支起在幾面上,指尖輕點下頜,“人家身世高貴,早就瞧不慣我這樣出身的人,又因為她家老爺升官的事情對我頗多不滿。今見我恩寵不再,必是來當面揶嘲,一解舊恨的。”

琴畫一下直直地噎在那裏,“是了,娘娘說的有理。待奴婢去開發了那蠢婦,省得進來給娘娘惹氣。”

“慢。”青田舉起一手,手已經瘦得筋骨凸現,但手上的龍鳳祥雲珠玉護甲卻不減一分華美,“得勢時,我倒不愛見她;今兒失了勢,我卻想會一會這位世家之女。請她進來。”

“娘娘!”鶯枝在後頭叫起來,座上的暮雲瞟了一眼青田的神情,倒微微地笑了。她探手將自己頭上的一件金累絲牡丹分心摘下,為青田戴去發髻上。青田原只隨意斜挽著兩支鏤花流蘇長簪,略顯得清寒了些,此時叫這金光粲然的飾物一襯,立即憑添了幾許貴氣。

“鶯枝你這小呆子別嚷,等著看好戲吧。”暮雲撤身坐穩,青田與之對目一笑,靜待來人。

未幾,左夫人便與幾名侍婢進得門來,因正為祖父戴孝,身著一身縞素,臉上卻有隱隱的喜意。面對青田歪歪剌剌地行個禮,“妾身給娘娘請安,”又瞟眼覷了覷暮雲,“這位是寶氣軒的趙太太吧?以前見過的。”

暮雲只皮笑肉不笑地略一擡身了事,青田倒十分客氣周道,“夫人請坐。琴素,給夫人端一碗新調的玫瑰露來。”

玫瑰露盛在一只薄如紙的白玉碗裏,顏色喜人、芬芳撲鼻,另有幾碟點心小吃,色色精致得令人不忍食。

左夫人用素帕墊著一只粉紅色的酥油泡螺,捏在手裏拿著樣兒地品一口,“攝政王爺常年在這裏,因而就花居的飲饌精潔是出了名的,現如今王爺雖不大來了,倒也不見遜色,可見娘娘管理有方。”

話中帶刺,刺得鶯枝似一只鬃毛亂炸的小貓。她身前的青田倒依舊笑顏恬恬道:“我見天閑著,所以也有空照管這些,反倒夫人——我聽說馮老公爺賓天,夫人身為嫡親孫女,還在熱孝之中,如何竟有精神來我這裏呢?”

青田待左夫人向來不怎麽熱絡,眼下卻有些特假辭色之態。左夫人見了,只當對方因失寵勢微而謙恭了起來,不由得加倍抖擻,“嘖,不就是因為娘娘被王爺從靜寄莊趕了出來嗎?話說這些時日王爺待娘娘原就大不比從前,娘娘怎地還不知謹慎些,倒在王爺的壽誕當日出言忤逆,結果惹出這麽一椿亂子。我們和娘娘這麽多年來來往往的,當然為娘娘難過,因此雖身上有孝也顧不得許多,總要來探望探望才好。”

“我竟沒什麽,感謝夫人一片關心,另外也請恕我不便親去夫人娘家府上為尊祖父探喪上祭,還請夫人節哀順變。”

“說到妾身的祖父,”左夫人有意地加重了語氣,“好像一度曾是娘娘的‘幹爹’,不知可有這個說法沒有?”

青田不動聲色地笑了笑,“夫人說得原不差,我年少時去馮府出堂唱,馮老夫人還經常賞我些花翠汗巾之類,拿我也當半個女兒了。”

左夫人登時將兩手一翻,腕上一對聯珍珠素銀鐲相叩聲聲,“娘娘不提我都忘了,娘娘那時候還是槐花胡同的花魁呢。這位趙夫人——”她又把暮雲連脧上兩眼,“就是您的跟班丫頭吧。娘娘該是隨了王爺後才除去賤籍的,說也慚愧,妾身這些年不知叫了幾千幾萬聲‘娘娘’,竟從不知王爺後來到底給娘娘晉的是什麽位份?是側妃,還是世妃、王嬪?”

青田一手弄著裙上的如意結,好整以暇,“夫人這豈不是明知故問?我雖除了籍,可到底是倌人出身,又怎能躋身於宗室貴婦之列?既然這許多年我一直在攝政王府外另居,自然也只能算是房‘外室’而已。”

殿外有流鶯亂飛,掠過槎枒的老樹。左夫人暗嘆這女人端的是皮糙肉厚,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身份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脫口而出。當下,眼角就蔓出涼涼的笑意,“哎呀,這下可難辦了。就是個攝政王府裏堂堂正正的姬人、丫頭,那也生是王爺的人,死是王爺的鬼。這‘外室’不三不四的,是個什麽名頭呢?豈不好似那沒廟的孤佛,受不上半爐好香火?今日王爺動了氣,能把娘娘逐出靜寄莊,難保來日就不會把娘娘再逐出北府,到那時娘娘還上哪兒去?總不成再回槐花胡同裏吧!”

這一下連坐在一邊的暮雲也好似發威的母貓,若嘴上生著兩把須,必要根根直立。青田含笑向她投過一瞥,又轉目於左夫人,將頭微歪著,有意無意間,指尖掠過頭頂的赤金牡丹,“嗐,大不了再剃了頭當姑子去唄。那年我才還俗,頭上戴不得金銀頭面,王爺就叫把這左近辟出了桃塢、梨院、杏村、梅崦、菊畦、蘭徑、桂嶺……上百樣的花卉供我插戴,就花居這名兒就是這麽來的。我原是龍宮月殿翻過身來的人,煙花地綠雲紅妝,古佛堂光頭凈面,在我都不過平常。不比夫人,這頂上一頭好發自出娘胞兒就沒動過,難怪不曉得什麽叫做‘春風吹又生’。”

她半彎唇角盯住了左夫人,亦是一只貓,一只慵懶、深沈的波斯貓,瞇著鴛鴦眼伏在陰角裏,仿佛隨時會打起呵欠,然後自呵欠間呵出一根帶血的金絲雀毛。

左夫人呆瞪住青田,沒錯,這女人可是被攝政王爺親手捉奸在床、送進佛寺出家的!但區區一年後,就又被迎回這北府中捧得掌上明珠一般,天知道這妖孽對付男人有怎樣一套!萬一這一次她又重博恩寵,自己因今天的這番尋釁而見罪於她,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。

一股寒流襲來,左夫人的五官通通瑟縮,當即改換了顏色,“那個、呵,娘娘,娘娘多慮了,那一年娘娘被王爺送去了揚州,不也安然無事嗎?今兒不過是從靜寄莊送回京城,哪裏又當得什麽大事?憑娘娘與王爺多年的情分,必定寵眷無移。”

“是嗎?”青田還那般半低著頭,欲笑不笑地掀了掀眼簾,“怎麽我聽夫人方才的意思,好像是說趕明兒王爺一回京,就會把我這個‘不三不四’的‘外室’攆回槐花胡同做生意去了?”

左夫人見青田語態傲慢,斷定她必已對挽回恩寵成竹在胸,愈發心驚肉跳了起來,忙不疊地解釋:“娘娘誤會,娘娘誤會了!唉,娘娘從一開始就知道,妾身因出身世家,從小有些被驕縱壞了,說話直來直去的,心中所想到了口裏往往就成了另一種意思,所謂‘詞不達意’是也。妾身心裏頭只願娘娘安康長樂,與王爺磐石無轉移。可若說出的言辭裏有哪句不中娘娘的耳,還望娘娘念在妾身的一片初心,切莫怪罪。”

青田氣定神閑,將眉尖一挑,“我不過開個玩笑,夫人就急了。正是夫人那話呢,尊祖父馮老公爺以前是認我做過閨女的,講起輩分來,夫人倒要叫我一聲‘媽’,哪個當媽的會同自個的兒女計較,夫人說是不是?”

這一招以彼之道還彼之身,令左夫人的面孔整個地向下一垮,又不敢強辯,不得不違心咕噥一句:“倘若娘娘不嫌,就認妾身做個女兒也沒什麽不行的,改日等妾身滿服,再備下禮物上門正式向娘娘拜認。”

青田婉轉動人地一笑,“揀日不如撞日,夫人這次若不是‘詞不達意’,只在嘴裏頭說說,而當真想認下我這個‘媽’,照我看,竟也不必大費周章備什麽禮物,只現在這裏納八個頭,也就算禮數足具了。”

暮雲和鶯枝已掌不住笑起來,左夫人的面色則一下白過了身上的喪服。幾番掙紮後,心知不向這女人重重地賠禮她是決不肯幹休的。盡管滿腹憤懣,畢竟也移下座來,撩起粗麻裙就地跪倒,口稱:“母親大人在上,受女兒四雙八拜。”胡亂叩上幾個頭,便算交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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